我对于圣人之怀疑

作者:李宗吾
我先年对于圣人,很为怀疑,细加研究,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,曾做了一篇《圣人的黑幕》。民国元年本想与《厚黑学》同时发表,因为《厚黑学》还未登载完,已经众议哗然,说我破坏道德,煽惑人心,这篇文字,更不敢发表了,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。现在国内学者,已经把圣人攻击得身无完肤,中国的圣人,已是日暮途穷。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,本不该乘圣人之危,坠井下石,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过程,不妨把我当日怀疑之点,略说一下。
世间顶怪的东西,要算圣人,三代以上,产生最多,层见迭出,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。三代以下,就绝了种,并莫产出一个。秦汉而后,想学圣人的,不知有几千百万人,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,最高的,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。请问圣人这个东西,究竟学得到学不到?如说学得到,秦汉而后,有那么多人学,至少也该再出一个圣人;如果学不到,我们何苦朝朝日日,读他的书,拼命去学?
三代上有圣人,三代下无圣人,这是古今最大怪事,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,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。我们把他分析一下,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,其余的圣人,尽是开国之君,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,他的破绽,就现出来了。原来周秦诸子,各人特创一种学说,自以为寻着真理了,自信如果见诸实行,立可救国救民,无奈人微言轻,无人信从。他们心想,人类通性,都是悚幕权势的,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,人人都能够听从。世间权势之大者,莫如人君,尤莫如开国之君,兼之那个时候的书,是竹简做的,能够得书读的很少,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,我这种主张,是见之书上,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。于是道家托于黄帝,墨家托于大禹,倡并耕的托于神农,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,著医书的,著兵书的,俱托于黄帝。此外百家杂技,与夫各种发明,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。孔子生当其间,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。他所托的更多,尧舜禹汤文武之外,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,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。
周秦诸子,个个都是这个办法,拿些嘉言懿行,与古帝王加上去,古帝王坐享大名,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。周秦诸子,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,聚徒讲授,各人的门徒,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。原来圣人二字,在古时并不算高贵,依《庄子。天下篇》所说,圣人之上,还有天人、神人、至人等名称,圣人列在第四等;圣字的意思,不过是闻声知情,事无不通罢了,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,都可呼之为圣人,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,人人都称得,后来把朕字、圣字收归御用,不许凡人冒称,朕字、圣字才高贵起来。周秦诸子的门徒,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,也不为僭妄。孔子的门徒,说孔子是圣人,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,老庄扬墨诸人,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。到了汉武帝的时候,表章六经,罢黜百家,从周秦诸子中,把孔子挑选出来,承认他一人是圣人,诸子的圣人名号,一齐削夺,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。孔子既成为圣人,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。所以中国的圣人,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,其余的是开国之君。
周秦诸子的学说,要依托古之人君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这可举例证明。南北朝有个张士简,把他的文章拿与虞讷看,虞讷痛加诋斥。随后张士简把文改作,托名沈约,又拿与虞讷看,他就读一句,称赞一句。清朝陈修园,著了一本《医学三字经》,其初托名叶天士,及到其书流行了,才改归己名。有修园的自序可证。从上列两事看来,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,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,岂能传到今日?周秦诸子,志在救世,用了这种方法,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,后人受赐不少。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,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,他们的内幕,是不能不揭穿的。孔子之后,平民之中,也还出了一个圣人,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。凡人死了,事业就完毕,惟有关羽死了过后,还干了许多事业,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,又著有《桃园经》、《觉世真经》等书,流传于世。孔子以前,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,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。
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,讲因果的,就说他阴功积得多,讲堪舆的,就说他坟地葬得好,看相的,算命的,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。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,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,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,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,道德如何好,这些说法流传下来,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。兼之,凡人皆有我见,心中有了成见,眼中所见的东西,就会改变形象。带绿眼镜的人,见凡物皆成绿色;带黄眼镜的人,见凡物皆成黄色。周秦诸人,创了一种学说,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,古人自然会改形变相,恰与他的学说符合。
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。他腓无,胫无毛,忧其黔首,颜色黎墨,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。韩非子说:“禹朝诸侯于会稽,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。”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。孔子说:“禹,吾无间然矣。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,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,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。”俨然是恂恂儒者,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。读魏晋以后禅让文,他的行径,又与曹丕、刘裕诸人相似。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,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。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,是个狐狸精,仿佛是《聊斋》上的公子书生;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,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;又说他治水的时候,驱遣神怪,又有点像《西游记》上的孙行者,《封神榜》上的姜子牙。据著者的眼光看来,他始而忘亲事仇,继而夺仇人的天下,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,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。他这个人,光怪陆离,真是莫名其妙。其余的圣人,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。我们略加思索,圣人的内幕,也就可以了然了。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,各人的幻想不同,所以圣人的形状,有种种不同。我做了一本《厚黑学》,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,又推到春秋战国,也是相合的,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,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。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,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,尽都是天理流行,惟精惟一,厚黑学是不适用的。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,仿佛三代上的人心,与三代下的人心,成为两截了,岂不是很奇的事吗?其实并不奇。假如文景之世,也像汉武帝的办法,把百家罢黜了,单留老子一人,说他是个圣人,老子推崇的黄帝,当然也是圣人,于是乎平民之中,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,开国之君,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。老子的心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黄帝的心,也是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其政闷闷,其民淳淳。黄帝而后,人心就不古:尧夺哥哥的天下,舜夺妇翁的天下,禹夺仇人的天下,成汤文武以臣叛君,周公以弟弑兄。我那本《厚黑学》,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,三代上的人心,三代下的人心,就融成一片了。无奈再追溯上去,黄帝时代的人心,与尧舜而后的人心,还是要成为两截的。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,成了御赐的圣人,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,一定会被庄子夺去,我们读的四子书,一定是老子、庄子、列子、关尹子,所读的经书,一定是灵枢、素问,孔孟的书,与管商申韩的书,一齐成为异端,束诸高阁,不过遇着好奇的人,偶尔翻来看看,大学、中庸在礼记内,与王制、月令并列。人心惟危十六字,混在曰若稽古之内,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。后世讲道学的人,一定会向道德经中,玄牝之门,埋头钻研,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,理牝欲牝种种名词,互相讨论。依我想,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。
儒家的学说,以仁义为立足点,定下一条公例,行仁义者昌,不行仁义者亡。古今成败,能合这个公例的,就引来做证据,不合这个公例的,就置诸不论。举个例来说,太史公《殷本纪》说:“西伯归,乃阴修德行善。”《周本纪》说:“西伯阴行善。”连下两个阴字,其作用就可想见了。齐世家更直截了当说道:“周西伯昌之脱里归,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,其事多兵权与奇计。”可见文王之行仁义,明明是一种权术,何尝是实心为民。儒家见文王成了功,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。徐偃王行仁义,汉东诸候朝者三十六国,荆文王恶其害己也,举兵灭之。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,儒者就绝口不提。他们的论调,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,见人富贵,就说他积得有阴德,见人触电器死了,就说他忤逆不孝。推其本心,固是劝人为善,其实真正的道理,并不是那么样。
古来的圣人,真是怪极了!虞芮质成,脚踏了圣人的土地,立即洗心革面。圣人感化人,有如此的神妙,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,母亲是圣人,哥哥弟弟是圣人,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,何以中间会产生鸱。清世宗呼允为何其那,允为塞思赫,翻译出来,是猪狗二字。这个猪狗的父亲也是圣人,哥哥也是圣人,鸱猪狗,会与圣人错杂而生,圣人的价值,也就可以想见了。
李自成是个流贼,他进了北京,寻着崇祯帝后的尸,载轻宫扉,盛以柳棺,放在东华门,听人祭奠。武王是个圣人,他走至纣死的地方,射他三箭,取黄钺把头斩下来,悬在太白旗上。他们爷儿,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,做出这宗举动,他们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,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,真是妙极了。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,吴三桂投降了,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?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,他那闯太祖本纪,所载深仁厚泽,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。
太王实始翦商,王季、文王继之,孔子称武王缵太王、王季、文王之绪,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?所异者,一个生在孔子前,得了世世圣人之名,一个生在孔子后,得了世世逆臣之名。
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,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,到了证据确凿,无从开脱的时候,就说书上的事迹,出于后人附会。这个例是孟子开的,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,断不会有流血的事,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。我们从殷民三叛,多方大诰,那些文字看来,可知伐纣之时,血流漂杵不假,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。子贡曰:“纣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而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”我也说: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愿居上流,而天下之美皆归焉。”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,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,更觉确切。
古人神道设教,祭祀的时候,叫一个人当尸,向众人指说道:“这就是所祭之神。”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。同时又以至道设教,对众人说:“我的学说,是圣人遗传下来的。”有人问:“哪个是圣人?”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:“这就是圣人。”众人也把你当如尸一般,朝着他磕头礼拜。后来进化了,人民醒悟了,祭祀的时候,就把尸撤消,惟有圣人的迷梦,数千年未醒,尧舜禹汤文武周公,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。讲因果的人,说有个阎王,问阎王在何处,他说在地下。讲耶教的人,说有个上帝,问上帝在何处,他说在天上。讲理学的人,说有许多圣人,问圣人在何处,他说在古时。这三种怪物,都是只可意中想象,不能目睹,不能证实。惟其不能证实,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,信从的人就越是多。在创这种议论的人,本是劝人为善,其意固可嘉,无如事实不真确,就会生出流弊。因果之弊,流为拳匪圣人之弊,使真理不能出现。
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,天下的言论,都折衷于孔子,不敢违背。孔融对于父母问题,略略讨论一下,曹操就把他杀了。嵇康非薄汤武,司马昭也就把他杀了。儒教能够推行,全是曹操、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,后来开科取士,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,就莫得进身之路。一个死孔子,他会左手拿官爵,右手拿钢刀,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?宋元明清学案中人,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,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蹂躏,他们的议论,焉得不支离穿凿?焉得不迂曲难通?
中国的圣人,是专横极了,他莫有说过的话,后人就不敢说,如果说出来,众人就说他是异端,就要攻击他。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,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“格物致知”加一番解释,说他的学说,是孔子嫡传,然后才有人信从。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,也只好把“格物致知”加一番新解释,以附会己说,说朱子讲错了,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。本来朱、王二人的学说,都可以独树一帜,无须依附孔子,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,不依附孔子,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。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,还说是伪学,受重大的攻击。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,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。
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,郢人致书于燕相国,写书的时候,天黑了,喊“举烛”,写书的人,就写上“举烛”二字,把书送去。燕相得书,想了许久,说道,举烛是尚明,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,就对燕王说了。燕王听他的话,国遂大治。虽是收了效,却非原书本意,所以韩非说:“先王有郢书,后世多燕说。”究竟“格物致知”四字,作何解释,恐怕只有手著《大学》的人才明白,朱、王二人中,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,岂但“格物致知”四字,恐怕十三经注疏,皇清经解,宋元明清学案内面,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。
学术上的黑幕,与政治上的黑幕,是一样的。圣人与君主,是一胎双生的,处处狼狈相依。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,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;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,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。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,圣人就称起王来了;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,君主也称起圣来了。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,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。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,人民都要遵从;如果有人违背了,就算是大逆不道,为法律所不容。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,学者都要信从;如果有人批驳了,就算是非圣无法,为清议所不容。中国的人民,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,民意不能出现,无怪乎政治紊乱;中国的学者,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,思想不能独立,无怪乎学术销沉。因为学说有差误,政治才会黑暗,所以君主之命该革,圣人之命尤其该革。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,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,我只说除了孔子,也还有人格,也还有学说。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,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,无如后来的人,偏要抬出孔子,压倒一切,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。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,理应把他推开,思想才能独立,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。前几年,有人把孔子推开了,同时杜威、罗素就闯进来,盘踞学者心坎上,天下的言论,又热衷于杜威、罗素,成一个变形的孔子,有人违反了他的学说,又算是大逆不道,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。如果杜威、罗素去了,又会有人出来,执行孔子的任务。他的学说,也是不许人违反的。依我想,学术是天下公物,应该听人攻击,如果说错了,改从他人之说,于己也无伤,何必取军阀态度,禁人批评。凡事以平为本。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,故政治上生纠葛;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,故学术上生纠葛。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,与周秦诸子平列,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,与他们平坐一排,把杜威、罗素诸人欢迎进来,分庭抗礼,发表意见,大家磋商,不许孔子、杜威、罗素高踞我们之上,我们也不高踞孔子、杜威、罗素之上,人人思想独立,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。
我对于众人既已怀疑,所以每读古人之书,无在不疑,因定下读书三诀,为自己用功步骤。兹附寻于下。
读书三诀:
第一步,以古为敌。读古人之书,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,有了他,就莫得我,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。逐处寻他缝隙,一有缝隙,即便攻入;又代古人设法抗拒,愈战愈烈,愈攻愈深。必要如此,读书方能入理。第二步,以古为友。我若读书有见,即提出一种主张,与古人的主张对抗,把古人当如良友,互相切磋。如我的主张错了,不妨改从古人;如古人主张错了,就依着我的主张,向前研究。
第三步,以古为徒。著书的古人,学识肤浅的很多,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,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,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。说得对的,与他加几个密圈;说得不对的,与他划几根杠子。我想世间俚语村言,含有妙趣的,尚且不少,何况古人的书,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,我评阅越多,智识自然越高,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。如遇一个古人,智识与我相等,我就把他请出来,以老友相待,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。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,我又把他认为劲敌,寻他缝隙,看攻得进攻不进。
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,其实并莫有做到,自己很觉抱愧。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,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。至于第三步,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。譬如行路,虽然把路径寻出,无奈路太长了,脚力有限,只好努力前进,走一截,算一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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